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聲而斷,箭鏃死死地釘入了榆樹之中!

“狄秋來。”

“微臣在。”

桓夙將長弓猛然擲於地,落英繽紛的梨樹搖下薄薄的一層碎雪,他緇衣如墨,狹長冰冷的眸清冷地浮掠一抹陰戾,但聲音卻平和至斯,“放走太傅那一日,也是一個春日。”

你親自送他到的渡口。

狄秋來的唇飛快地動了動,然而一個字都未說出來,艱難地又將頭顱低了下去,喉尖發出一字之音,“是。”

一個驕矜自傲的男兒,他對桓夙臣服,並不僅僅是因為桓夙是君,而他是臣,還在於,他知道,他虧欠了桓夙的一生。

年輕的楚侯負手而笑,望天的目光有些遠,“一晃三年多了啊——師父走時,孤還是楚國一個不起眼的公子。”

狄秋來不能說任何否認的話,因為桓夙說得分毫都不錯。

但從那之後,桓夙能從一個毫無實權的公子走向楚王之位,他也功不可沒。

☆、7.親吻

“孤傳召你,沒有特殊的意思。”桓夙負著手,攢簇如雪的花盞微微掖著一段風流,在他墨玉般的發上打開花色淡然的骨朵兒,桓夙信手折斷那根礙眼的樹枝,“但也有事。”

手中的葉被他一根根無情地揪下來,擇落於地。

狄秋來屈膝跪地,肅容道:“萬死不辭。”

“不是要你死。”狄秋來愕然擡眸,不明白楚侯看中了誰的命,只見這位小侯爺一雙陰涼的眸上挑,“孤看中了,藺華的命。”

“上陽君?”狄秋來震驚,“大王,這萬萬不可,藺華是鄭國的上陽君,他來楚國,是權宜之計,我……”

“鄭國的質子。”楚侯手中的花枝“啪”的一聲,應聲而斷。

“鄭伯擁彈丸之地,竟敢抗令於楚,孤要的是他鄭國公子,誰稀罕那上陽君。正要殺了獻祭,叫他鄭國再派一個公子前來。”

狄秋來閉口不答。

他唯唯諾諾跪在身前有些討厭,桓夙冷哼,“孤要的人頭,你可能取來?”

“這……”狄秋來面露難色,“大王,這位上陽君,並不簡單啊。”

“先生,你再與我說上陽君的事罷。”孟宓的課業完成得精彩,駱谷拿來的典籍,她頃刻間倒背如流,駱谷撫掌稱嘆。

不過他並未答孟宓的這話,反而問道:“宓兒,你對楚侯,有什麽看法?”

先生這般坐姿,很逸灑而飄然,竹林生風,他臉上都是碧綠的竹光,孟宓偏著頭想了一下,又搖搖頭,“不敢對楚侯有想法。”

“但說無妨。”駱谷拈盞帶笑,“此地無人。”

孟宓小心翼翼地偷瞟,冉音方才被她支出去煮茶了,這是她身邊跟著的侍女,太後調來的,但也是太後的耳目,孟宓不敢說太多,趁冉音回來之前,忙不疊掩唇低聲道:“陰鷙好殺,殘忍,吝嗇……”

說得駱谷微微吐氣,孟宓的眼珠轉了轉,瞬間便打住不說了。

駱谷沈了沈聲:“一點好感都沒有?”

孟宓謹慎而小心地搖了搖頭。

“這樣。”她敏銳地發覺,先生的眉宇緊了一分,“至於上陽君的事,你切莫打聽多了,楚侯的確性情冷戾,別惹了他。”

孟宓想起來,上次因為她寫了“藺華”二字,被罰得沒有了飯吃,於是乖覺地三緘其口,便是再好奇,也不問了。

“王上不會對你做什麽,但對鄭伯和上陽君,卻可能是殺身之禍。”

先生輕飄飄一句,但孟宓嚇得腿軟,險些跌倒下榻,她萬萬不敢想多問一句和上陽君藺華的生命安全有什麽聯系,驚訝卻支使她問了另一個問題:“先生,你不盼著鄭國滅亡麽?”

“以楚伐鄭,勝算雖大,但國力虧空必深,吳國對楚早已是虎視眈眈,宓兒,平心而論,這是你的故土,你願意楚國的百姓受戰亂之苦,你願意你的楚國,被吳國所吞並麽?”

孟宓搖頭,“不願。”

“那先生,為何來楚?”孟宓想不透。

她想不透的問題,除了吃能填補一段時間外,她會一直冥想。

駱谷微微苦笑,“為了一個不令人省心的孩子。”

……

斜照相迎,鄢郢罕見崇山,唯獨楚宮南面傍著幾簇浮綠的黛山,遠橫一撇,冉音回轉霞倚宮時帶上了孟宓,她說要到後花園賞一圈。

霞倚宮真不辜負這名頭,落霞餘暉,濃煙如硯三分春光,脈脈地蔓延過來。

冉音捧著玉環,蓮步微移,回眸見她左顧右盼,往一處花架所立的綠色深處緊緊地看,出聲提醒,“那是大王習箭的穿楊園。”

孟宓咽咽口水,收回了目光,扭頭誠懇地問:“冉音你也是王宮裏的女人,可是和我平日見的宮女都不大一樣,你的腰好像不夠細?”

冉音:“……”

但她心裏清楚孟宓沒有惡意,便道:“我自幼長在宮中,與別人不同,大王到了十四歲那年,才說這宮裏該多添細腰女子,此前,並沒有這條規例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孟宓了悟,興許楚侯是受了什麽刺激,萌生了這種變態的癖好,她為自己的吃貨屬性和水桶腰額手稱慶。

“宓兒。”太後見她來了,笑意微微綻開,她斜倚著青竹藤蔓編織的藤椅,只著了一件絢爛的深衣,袖口前襟斜織著翠藍的羽毛,腳下跪著一個白衣男子,他溫沈的眸光清雋如水,低著眉替太後的手腕紮針。

那露出的一截白皙晃眼,孟宓沒想到年逾三十的太後肌膚宛如處子。

楚女一旦成了婦人,那風韻便全能放得開了。

孟宓更佩服衛夷的定力,居然能面不改色地替太後針灸。

孟宓和冉音一道見禮。

太後鳳眸微瀾,擡了擡袖讓她起身近前,孟宓被她這麽一喚,小心翼翼地拈著裙擺靠了過去,學著衛夷的姿勢跪在她的面前,但衛夷是男子,儀容風雅,她畫虎不成,有些不倫不類。

太後微微笑了起來,朱唇漾開,“宓兒在宮中可曾習慣,聽駱先生說,你天資聰慧,是他難得一遇的聰慧人兒,得了這個誇獎,哀家也替你高興。”

孟宓不敢答話。

身側的衛夷,從容優雅地抽了銀針,太後閉了閉眸,神色看不出半點不自然,衛夷彎著腰恭謹地後退,雪白的素裳飄曳著,恍惚了孟宓的眼。

半晌後,他跪了下來,淡淡溫和的藥草香彌散在殿內,“太後鳳體違和,日後當再著緊一些才是。”

太後溫笑,“有你在,哀家的病,沒有大礙。”

那時候,孟宓聽不懂的太後的雙關,看不出她眼波之中的溫柔,若是她有那個能耐了,便不至於付出那樣沈痛的代價。

衛夷很快地退了下去。

太後把眼垂下,溫馴地跪在腳邊的孟宓,氣息如蘭,但出氣有些不紊,她看了眼冉音,“送衛太醫出宮罷。”

“諾。”

冉音也走了,殿內只剩下太後和孟宓,以及幾名侍立的令人眼盲的宮人。

孟宓低著頭,只能看到太後那雙精致的繡履,楚人信奉鳳凰,那繡面兒上自然繡的如火的鳳凰,凜然使人不敢侵犯。

“哀家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。”

一聽是好消息,孟宓緊張的心都去了大半,原以為太後有心讓冉音引她來,是要訓誡於她,沒想到竟然還有什麽好消息,她捏著一把汗散了,呆怔問道:“太後娘娘要賞我吃的?”

“你這丫頭。”太後哭笑不得,蔥管一樣的食指在她的鼻子上點了點。

“哀家傳了你的父母,在楚宮辦了場晚宴。兩日後便來。”她微微俯下上身,溫馥的龍涎香一縷縷飄來,孟宓傻了傻,半晌沒有任何反應。

太後顰眉:“難道宓兒不歡喜見到父母?”

“歡喜啊!”孟宓領會過來,險些驚叫出聲,幸得她還能記得起,眼前這人是太後,是楚國的第一人,她只能稍微藏掖著欣喜,慢慢地低著頭,小聲道:“太後見笑了。”

太後又笑著扶起他,輕聲問:“你對夙兒,可有動情?”

楚女豪放時是不顧場合的,太後這話問得都算含蓄了,孟宓卻沒有領略過赤誠坦率的楚地女兒風情,羞赧地先紅了臉,還沒答話,太後的答案已經偏了,接下來任是她怎麽說,太後也只能認為,她對桓夙有情。

何況,這幾日受駱谷的教導,孟宓並不敢坦白否認,模棱兩可道:“孟宓不敢妄想。”

太後搖頭,“可以想,能想,宓兒,哀家希望你仔細想想,夙兒他自幼沒娘,伶仃孤苦的,哀家只是想找個貼心的陪他。”

孟宓楞了,“夙兒不是您生的?”

太後覺得她這錯愕的眼眸冒著傻氣,竟隱隱透著幾分可愛,忍不住令人心生逗弄之意,但畢竟還是從容溫和地解釋了:“夙兒的母親是宮中的禁忌,不可多言,他是我的繼子,七歲起便長在哀家的膝下,但是他性子不定,年歲也淺。他缺一個一門心思對他好的女人,宓兒你與他年歲相仿,再適合不過。”

不是孟宓過謙,楚侯需要一個一門心思對他好,掏心挖肺地伺候他的人,只要在鄢郢登高一呼,告示一昭,那百姓家中有女者,必定群起而呼應。

還有桓夙最喜愛的細腰美人。

她哪裏都不合適。

太後的話便是籠在孟宓心頭的一朵陰雲。

許久,風吹過松林,渺遠的暮光滅了,夜色如潮洶湧而至。

她惶然的踱回雲棲宮,桓夙正為找不到人大發雷霆,直到冉音過去告知孟宓身在霞倚宮,才堪堪消停了半盞茶的功夫,只見這只呆傻的笨妞自個兒走了回來。

桓夙一個箭步沖上去,險些將人撞翻,她驚愕地擡起眼瞼,桓夙臉色陰鷙,“去哪兒,你敢不告訴孤?”

“告訴你?”孟宓不解地看著他,那種無辜的神色,真是最能輕易喚醒一個男人的罪惡欲。

桓夙的手臂已經繞到了她的背後,緊緊地一托,孟宓訝然地被送上前,杏眸圓睜。

當晚一殿擔憂被殺人滅口的宮人都看見了,楚侯摟著孟宓,霸道地親吻了她。而且將人圈在方寸之地,令懷裏的少女被牽制得毫無反手之機。

桓夙胸口微冷,摟著的溫香軟玉讓他徹底墮入深淵。

她的唇很軟,胸脯也很軟,如鴉的長發被他輕易握在手心,密密匝匝的一把,她玲瓏的身體緊緊地貼著他,鼻端還有一股甜糯的奶香味兒。

瘋了瘋了。

他竟然會對一個他兩手都抱不住腰的女人,做了這種下作癡迷的事!

☆、8.赴宴

孟宓被他摁住了後腦,被掠奪的唇滲出更濃的猩紅。

她悲慘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兩聲嗚咽,桓夙回過神,如遭雷擊,飛快地推開她,被吻得暈了頭迷了方向的孟宓被輕輕撂倒在地,桓夙的腳上前了一點,很快都收了回去。

不夠,不夠……

可是這個可惡的女人,她欠他的太多了,豈是一個吻能討回的?

桓夙眸光如虎,嚇得孟宓腿軟,兩只手下意識後撐,蹬著雙腿恐懼顫抖地往後退了退,桓夙走近,她便更退,他彎下腰抓住她的右腳,孟宓哆嗦了一下,驚恐萬分地盯著他。

“別動。”

她不敢動了。

桓夙皺眉,左右手並用,沿著她的右腳腳踝一寸寸往下,孟宓緊張,嚇得全然不敢看,直到她的粉紅繡鞋被摘下,被扔到孤零零的角落裏,很快那只小腳就陷入了他的手掌之中,少年的手指不同於他臉色的冰冷,溫熱,指骨堅硬,她只剩下細微的顫抖,什麽都忘了。

桓夙食指微蜷,扣出半個環,抵在她的湧泉穴上,輕輕一旋。

“啊——”孟宓癢得說不出話,腿只往上縮,但腳踝被這個人扣在掌心,如同囿於虎籠,被刺激得大哭起來。

哭得桓夙心煩意亂,冷哼道:“哭甚麽!你對孤做過比這更過分的事!”

她什麽時候做過……孟宓腳上又癢又痛,心裏又恨又怕。

她的眼眶裏蘊著水,楚楚的眼眸,茫然無措地看著他。桓夙一陣心煩意亂,扔開她的腳,冷著眼威脅他,“若再有一刻,你逃離孤的眼皮之下,必死無疑。”

“孟宓,你這一生,只能在孤的掌控之下生活,若有離心反意,結果你自己掂量。”

孟宓滴著水的眼不眨地盯著他,晦暗明滅的燭火折腰而晃,這殿中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,只剩下燭花打落的“啪——”的一聲。

心上弦斷了。

桓夙慢慢地起身,他的目光依舊冷峻,俯瞰著深淵一般,漆黑得不見壯闊波瀾,神秘而孤孑。

孟宓低下頭,擺足了謙卑姿態。

“聽懂了麽?”

她僵化地點頭,懂了。

可是這樣溫馴而僵硬的孟宓,不但沒有平息他胸口的怒火,反倒更壓抑,更沈悶了許多。

記憶裏的少女是一只猴子,爬上樹梢,從丈許高的樹枝上一躍而下,年幼的楚國九公子,被她的小蠻腰壓斷了手,傷筋動骨一百日不說,還有那麽過分的事……

他疼得汗如雨下,擡起眼眸,少女懵懂清澈的眼睛,空靈如琉璃,他的記憶裏唯獨只有這一片澄明,但卻恣肆而桀驁,純粹而澄明。

桓夙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自加冕,登上楚王之位,他再也沒有遇上過一個令自己也頭疼無轍的人。

不到暮春,但楚國地處南方,漸漸地夜裏涼意開始被信風糅合,間雜出一半陰涼一半溫暖。

孟宓將自己囚在一張冰冷的床榻,直到更深夜半。

太後說了那話之後,兩日之內,她的爹娘果然被楚宮的華車接入了宮門,孟宓被冉音打扮得一團喜氣,盤成一個蓬松的靈蛇髻,楚宮裏的綃紗輕柔如雲似霧,孟宓無奈地由人打扮得花枝招展。她心裏擔憂著,不確定這樣的自己,爹娘還認不認得。

後花園裏,孟宓由冉音指引著拐入一道長巷,緊攢的花朵承露沐雨,嬌艷地打著花瓣。冉音指了一朵芍藥給她,“太後娘娘愉悅時,這園子裏的牡丹芍藥是會賞人的。”

孟宓忽地腳步一錯,目光卻直了。

那花園一角徐徐地轉入一道白色的身影。

修長,俊雅如竹,膚光如玉,他從身後的垂花拱門輕袍緩帶而出,眉目溫潤朗朗,似笑非笑,滿園紅綺綠萼,紛紛嬌羞地拂開兩片。

孟宓感到胸口的什麽碎了。

這一眼之後,她忽然想到了什麽,自慚形穢地低著頭,匆匆地掠過冉音燕子一般溜走了,杳然無聲。

“孟小姐?”

冉音驚訝地看著跑遠的孟宓的背影,不經意地撇過眼,長姿玉立的上陽君對他微微頷首,一綹青絲拂過頰側,完美出挑的五官猶如迸玉濺珠,這麽看了一眼,冉音的也跟著臉頰猶若火燒,扭頭學著孟宓跑了。

被鄭國的上陽君這麽溫情脈脈地看上一眼,輕則短命三年,重則當場窒息。氣為之奪,神為之消,其流傳十一國的美貌絕不是浪得虛名。

小徑後,竹林生風。

孟宓的體形跑起來有些吃力,喘息聲淹沒了思緒,忽聽得一聲清脆的鏗然之音,她楞楞地停下,一扭頭,袖中的廣寒玉落出來了,砸在瑪瑙牡丹的綠籬下頭,她認出這塊玉佩,這是孟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嫁妝,孟夫人傳給她時,叮囑這只能送給心儀之人。

孟宓偏著頭,神色有些奇異。她方見到這塊廣寒玉,心中想的第一個人,便是那個讓她臉紅心跳,明知道配不起且絕無可能的上陽君。

這種念頭像蔓延瘋長的野草,燎原起來。

“宓兒。”她聽到水榭裏頭母親慈和溫柔的聲音。

孟宓楞楞地擡起頭,只見孟夫人正陪著太後在水榭之中敘舊,姿態稍顯拘謹,但柔和帶笑地,對她伸出了手指引她上去。並無冉音指引,她竟然尋到這裏來了,孟宓驚疑不定地摁了摁胸口,踩著木板徐徐地趟上去。

“宓兒變美了。”孟夫人拉過她軟軟的手,不掩驚艷。

孟夫人穿的是宮外的輕袍,寬敞樸素,不若孟宓身上流雲似的薄綃,流麗絢爛,襯得她肌膚如凝脂,眼眸蘊著星光,仿佛一道綿軟的雲霞飄入了水榭,她不得不說,楚王宮畢竟是楚王宮,是這楚國最恢宏繁盛的腹地。

她從來不覺得孟宓能在這兒吃什麽苦,送女兒入宮,再來一次,她仍是如此選擇。

但孟宓的反應卻顯得有些冷淡,垂著眸怯懦地拜見太後,太後並未嚴肅作態,但孟宓卻十分謹慎,連眼都不敢隨意飄向一處。

孟夫人微詫,太後起身攜過孟宓的手,”不必拘禮,你母親來了,哀家這就不打攪你們母女敘舊了。“

說罷便起身出了水榭,對身後跟來的兩名婢女吩咐:“酉時引孟夫人和孟小姐至蘭園。”

“諾。”

“宓兒,好像清減了。”孟夫人的手指撥了撥她小臂上的肉,的確沒有此前的墜感了,不由暗暗驚疑,楚宮細腰女人多,也許孟宓受了感染,得了啟發,決意戒掉一日八頓的壞毛病。

孟宓不敢含淚讓母親發覺,心頭隱隱地越過桓夙的話,他的警告,遲疑地抽出手,孟家雖有些錢財,但遠遠比不得陶朱之富,商賈而已,對楚國王室自然不敢放肆,她只擔心連累父母,累得他們落入桓夙的手中。

“母親,”孟宓要說的話被孟夫人對她手掌的緩慢輕撫而撣落如灰,輕飄飄的再無一絲餘音,她攜過女兒的手,與她挨著水榭回廊而坐,“宓兒,你見了大王了,心裏如何看待的他?”

全天下人好像都就這個問題來糾纏不休,孟宓臉頰微澀,低著頭囁嚅道:“王上待我極……好。”

“你喜歡他麽?”孟夫人追問。

不喜歡。

可是——孟宓方才來的時候,沿路都是太後的親信,水榭外便站了十幾個宮人,她不敢朗聲喧嘩教人聽到了,盡管那群人八風不動,她心有餘悸,只低頭昧著良心道:“喜、喜歡的。”

“既是喜歡,那便算是兩情相悅,便好辦了。”孟夫人摸她的軟發,欣慰而笑。

即便是孟宓喜歡桓夙,那也不能是兩情相悅吧,桓夙對她喜歡與否,全雲棲宮中長眼睛的都看出來了,那個小侯爺恨不得活剝了她餵野狼。

母女二人聊了些家常,孟夫人讓人為孟宓準備了一些宮外的零嘴兒,雪花狀的油紙包裹的酥糖,被捧出來的時候還溫熱,上面撒了一層雪白細膩的糖粉,用方形木具切出平整圓滑的幾小塊,細嗅來,冒著熱,吃了滿鼻子栗子和松花的淡香。

“好吃麽?”見孟宓大快朵頤,孟夫人有些心疼,心道這幾日她可是為了學那些細腰宮女餓壞了肚子了。

“好吃。”孟宓滿嘴油膩,熟悉的家的口味,讓她的眼眶湧出了一股濕熱。

孟夫人愛憐深重地遞上素帕,“以後母親常來,便給你帶這些。”

沒想到一聽見這話,孟宓吃食的手猛然收住了,她皺了皺新月眉,不知道為什麽,隱隱約約有種不大好的預兆,陰雲似的籠罩心頭,她拿橘粉的寬袖擦過嘴唇,揩出一道黃裏隱白的油跡,“娘,不用的,過不了多久,我就不大愛吃這些了。”

孟夫人愈發心疼了。

正要說幾句,讓她不必太虧待自己,忽聽得匆匆的一陣腳步聲,原來是折而覆返的兩名婢女,茶蘭與墨蘭,算是跟在太後身邊的老人了,年紀和孟宓一般大小,但也是不處理外的細腰美人,折腰以微步,自水上來,淩波過浪。

“孟夫人,孟小姐,晚宴將開筵了,太後命奴請夫人小姐過蘭園入宴。”說話的是墨蘭,一向做得了茶蘭的主兒,是太後身邊最得力的親信。

孟夫人牽過孟宓柔軟的手,溫言笑道:“隨後便來。”

幾人沿著水榭往下走,湖面起了些春風,撩開茶蘭墨蘭雲水一般的袖擺和裙裾,華裳鮮衣,本來就姿色不凡的數十名美人,瞬間縹緲綽約得讓孟夫人愈發眼熱,送女兒入宮沒有錯。

今夜之前,她這般想。

☆、9.幻覺

瓊筵坐花,孟宓被孟夫人攜了手入場,一路所見宮景愈奇,雜花生樹,繡闥雕甍,洩翠流丹。遠遠地便能聽到人聲,鼎沸而鐘鳴。

墨蘭領人邊角的小氈上坐,孟夫人遠遠望了桓夙一眼,小侯爺正端坐於上,冕旒下的面容鋒利如刃,俊朗威嚴,自是人中龍鳳,回眸便對孟宓笑道:“大王這般人物,宓兒,你要盡心侍奉。”

“女兒知曉。”孟宓答不專心,目光飄到了另一處。

上天的安排真是令人捉摸不透,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,鄭國的上陽君,此際正端凝地坐在她的對面,自斟自酌,身旁無人與之搭話,反倒是孟宓,眼睛不瞬地盯了他很久。

久到,桓夙隔這麽遠都覺出了端倪。

藺華察覺有人看自己,恍惚地揚起眼眸,只見一張圓臉,夜霧朦朧,但也並不顯得窈窕綽約的身影,讓他微微納罕。楚宮之中竟有如此身形壯碩的美人——

他下意識瞥眼,高座之上,桓夙一眼冷冷地飛來,他捧住玄盞,遙遙祝了一杯酒,一飲而盡。風姿高雅,在場的女子都不能不註意到他。

這種風姿絕非刻意偽裝和修繕,那股從容的風華,深陷囹圄而不迫的氣度,令楚國名士也大為欣賞。

酒飲後,他身旁一名楚國大夫,與他攀談起來。“上陽君來楚期年,舉止有楚人放曠之風,改年再回新鄭,怕再改積習,又要如許年。”

“邯鄲學步而已,閣下見笑。”藺華頷首。

他這勾唇微笑,殺傷力委實太過強悍,孟夫人目光難移,但見女兒更是癡迷,不由得暗自擔憂,清咳了一聲,低語道:“宓兒,你父親今日傷了腿,正在家療養,他說對不住你,不能親自入宮來見你了,讓我多問你些,把你在楚宮的事兒回頭都告訴他。”

閑話家常也不能拉回女兒的目光了。

孟夫人很有幾分憂慮,蹙眉又道:“宓兒?”

孟宓回過神,只見侍立身側的茶蘭若有所思,似乎正對自己,她便不敢再輕易探向藺華。

開筵之後,席間擺滿了酒肉瓜果,孟宓對滿桌珍饈有些按捺不住,偷偷瞟了眼上首的太後和桓夙,見楚侯已經動了筷,心道不必再忍了,於是捧起一只豬腿含蓄地大快朵頤。

她謹慎地盯著風度翩翩用餐的諸人,用牙齒撕開肉皮,克制地細嚼慢咽,烏黑潤澤的眼珠滴溜溜地繞過一行人,最後又停在了藺華身上。

鄢郢第一公子正襟危坐,沈默地垂著眼瞼,修長如玉的手指撫過一盞酒水,身後是叢叢梨雪,襯得那身流紋白衣深夜之中更如明月,皎皎不能奪其色。

侍女殷勤地替他斟酒,仿佛只為了碰觸那兩根白皙無垢的手指,含羞帶怯脈脈不能直視,藺華忽地飄過視線,對楚宮裏的細腰美人綻唇微笑,這般容色,那美人忍不住嚶嚀,熱情大膽,卻連酒水都未留意,潑開了一層幽微的淡香。

桓夙震怒了。

楚國宮人斟酒,那酒竟險斟到藺華的懷裏去了,桓夙冷著臉孔,沈喝:“將這膽大妄為的宮女,杖刑三十!”

“王上饒命!王上饒命!”

任由那宮人怎麽哭喊,桓夙都不為所動,最終為兩名甲衛拉走了。

美人求助的目光看往藺華,然而她卻似乎忘了,在楚國,鄭國上陽君也不過是一名質子而已,他沒有任何實權,可以插手楚侯對於區區宮人的處置。

楚王不過是殺雞儆猴,做給一人看罷了。

動了妄念歪心,便要付出代價。

孟宓為這人擁有的生殺奪舍的權力及他的翻臉無常而縮了縮脖頸。

藺華撐案而起,緩步走到桓夙面前,施禮微笑:“大王,在下袍服臟了。大王,且容在下更衣。”

應許的卻是一旁的太後,“墨蘭,領上陽君去慈安靜園。”

“諾。”

待二人離席,太後也借故不勝酒力,先行離場。

場面便稍顯冷清,這時候孟宓無比還念家中的三絲燈籠糕,木末芙蓉酥,雪菜珍珠湯,還有還有八寶鴨胗,年節的時候,大家其樂融融地坐在一桌,歡饗美食。

楚宮的食物偏清淡,吃一兩頓還可,吃久了便覺得淡而無味,尤其桓夙的雲棲宮裏的,她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能吃那麽清淡活到十六歲。

孟宓喝多了果酒,臉色通紅,暈眩著要離場,搭了把孟夫人的手,悄聲道:“娘,我要……小解。”

孟夫人也顯尷尬,驚疑不定地望向一旁的茶蘭,茶蘭抿著紅唇低笑,伸手作請的姿態,“孟小姐隨奴婢來。”

孟宓臨走時,又偷偷瞟了一眼桓夙,他臉色冷寒地盯著自己,駭得孟宓胸口一跳,緊緊跟著茶蘭一道走了。

花苑深處,似霭如煙的梨花綿密繁盛地掬開清幽的一堤飛白,茶蘭腳步遲緩,孟宓低著頭跟在後頭,本來心便惴惴,酒意上頭,內裏宛如火燒,更加難辨去處,月光的影子有些朦朧,拓在雪白的梨魂之上。

她捂了捂發,有些頭重腳輕,想出聲喚住茶蘭。

可是,野雲萬裏,浮白的層疊梨花,一如紛繁的雪,孟宓只覺得眼前影影綽綽的,茶蘭姽婳的身影好像近在眼前了,她往梨雪深處一撈,卻什麽都不曾抓取到,頹然搖頭。

再下一瞬,茶蘭便不見了。

詭異得讓孟宓悚然。

“茶蘭?茶蘭?”孟宓覺得自己可能酒意上頭出現了幻覺,茶蘭也許只是犯了個迷糊,自己跟丟了,眼下很難找到一處合理的小解的地方。

“茶蘭,我在這裏!”她四下張望著,杳無人跡。

這仿佛是宮闈之中的一處闃無人煙的死角,孟宓端著一顆難安的心,往梨花深處踅去,長堤沒入月光深處,閃光的花林藏匿著銀色的星點,她在回廊下穿行,直到鼻尖鉆入一縷清淡的松香。

她撞上了一片衣角。不,是一個人,是他堅實的胸膛。

張皇地定住了,孟宓退後兩步,恍惚地睜開眼,只見一襲白衣的上陽君,眉眼似笑非笑,清俊不似凡人的面容,山水般空靈毓秀,“你在尋我?”

孟宓酒意上頭,一瞬間沒想透上陽君為何出現在此處,她本能地又喜歡又害怕,不敢靠近,又奢求他能走近,矛盾地咬住了舌頭,悄聲道:“我、我迷路了。”

婆娑的一樹梨花搖下來,雪白剔透。

方才那幻覺又來了,她仿佛看到一顆頭顱,下半身與梨花一般顏色,只剩下那張謫仙般的面容,那飄逸的墨色發絲,孟宓搖搖頭,睜眼,那人已轉身離去。

他自如地游走於夜間,在這楚王宮之中,譬如入無人之境,可是這園子也未免太幽靜了些,孟宓情不由自己地跟了上去,很奇怪的身體反應,可是她已完全無法思考。

……

“孟宓人呢?”桓夙皺眉沈聲道,席間觥籌交錯,笑語盈盈,不時有人行酒令,辭賦吟唱,琴音古弦扣在指尖,無端擾得楚侯郁煩更甚。

那個女人,一刻不在他眼下,他便渾身不自在。

不過是小解而已,竟然去了這麽久。

桓夙目視著不遠處如坐針氈的孟夫人,吩咐道:“讓孟夫人去偏殿等候,找人將孟宓帶回來!”

小包子急急地應聲,跑下石階去請孟夫人。

孟夫人等不到孟宓回來,眼下有些心急,不知茶蘭帶她去往了何處,見到桓夙身邊的近侍,不由得喘息了幾口,小包子忙不疊彎腰作請,“孟夫人,大王請您到雲棲宮偏殿等候,他尋到孟小姐再引她回雲棲宮,今日夜色已完,請您到偏殿與孟小姐歇憩一晚,明日再由宮車送您離開。”

孟夫人自然不會不答應,眼下她只要能見到女兒。

按理說,遠不該這麽久的。

桓夙的胸口隱約冒出不妙的預感,他是楚侯,能讓他心神不寧的事並不多,但他的直覺從未出過紕漏,小包子走回來,桓夙信口問道:“什麽時辰了?”

小包子回道:“戌時一刻了。”

夜色已深,桓夙環顧一周,席上但見狼藉,列位公卿都喝得有點高,難得幾個清醒的,但也都是滴酒不沾的人,此刻也飽飯饜足,桓夙道:“找人,讓他們散了,送大夫們回去。”

“諾。”

小包子是楚侯近侍,這些事不必親力親為,下去不到半柱香的時辰,又折而覆返,但見楚侯已撐桌而起,腳步踉蹌了一下,他正要搶上前,桓夙面色一冷,唬退了忠心耿耿的近侍,板著臉色,又踉蹌了一步,才穩穩當當地站住了,若無其事地往前走。

前方多了引路的侍女,分花拂柳,由楚侯暢行無阻。

楚宮之內有一片人工斧鑿的湖泊,長堤畔梨花如雪,春尚好,畫舫泊在岸邊,信風如偷香客,道貌岸然地染了一身脂粉,無孔不入地彌漫了整座宮城。

桓夙忽然停下了步子。

原本還稍顯匆忙的楚侯,此刻一動不動,俯下頭盯著赤舄下一塊通透的玉佩,斫成的比目雙魚,花開並蒂,無端地刺人眼。

宮中但凡有哪個蠢物敢私藏這些的,早被桓夙拉出去剁了手。

這定然是從宮外來的。

“小包子!”

“奴婢在。”小包子戰戰兢兢地自他身後跑來,膝蓋一軟,跪了下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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